“……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你們的身體還掙扎着想要回返,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這首《森林之歌———祭野人山死難的兵士》,被評論界稱爲中國現代詩史上直面戰爭與死亡、歌頌生命與永恆的代表作。詩的作者,即是我國著名現代派詩人、天津詩人穆旦(本名查良錚)。
胡康河
留住他一生的記憶
1942年2月,24歲的穆旦胸懷“國家興亡,匹夫有責”之志,參加中國遠征軍,任司令部(杜聿明將軍)隨軍翻譯,出征緬甸抗日戰場。杜聿明出征時,並沒有想到竟然會大敗而歸。經過幾次慘痛的失利,最後他取道緬北密支那野人山率部突圍。穆旦夾雜在隊伍中艱難前行。誰都明白,在後有追兵時殿後意味着什麼。且戰且退,詩人陷入了瀕死邊緣。
南開大學著名歷史學家來新夏教授告訴記者:“可以說,穆旦在這場戰役中,撿了一條命。詩人親眼見證了那場戰役的殘酷。他曾經一次斷糧達8天之久。但是這個24歲的年輕人,在5個月的失蹤之後,結果是拖着疲憊的身體到達印度。以後在印度3個月裏,幾乎因爲飢餓之後的過飽而死去,但這個外表纖弱的詩人卻有意想不到的堅韌,頑強地活了下來。儘管我與穆旦有過近10年的交往,但他很少提起那場戰役。”
野人山是一片至今未被開發的原始森林。5月底中國遠征軍拋棄了所有的輜重,向野人山退卻。幾萬大軍進入野人山後,很快就因爲找不到合適的嚮導,在茫茫的大森林中迷失了方向。不久,他們吃光了帶來的糧食,部隊馬上又陷入了飢餓中。在熱帶叢林的毒雨裏,他的腿腫了。疲倦得從來沒想到過人能夠這樣疲倦,胡康河谷森林的陰暗和死寂一天比一天沉重,一種致命的痢疾侵入士兵的身體,經常面對的還有螞蟥和大得可怕的蚊子。而在這一切之上,是那讓人發瘋的飢餓。
根據戰後盟軍公佈的資料,中國遠征軍入緬參戰的總兵力有10萬人,傷亡6萬多人,其中有5萬人死在了野人山。對於這場經歷,詩人從不願意提起。只有一次,被朋友們逼得沒有辦法了,他才說了一點,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說他對於大地的懼怕,森林裏奇異的、看了使人害怕的草木,而在繁茂的綠葉之間卻是腐爛的屍體,也許就是他的朋友們的。
在陰暗的樹下,在急流的水邊,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無人的山間,
你們的身體還掙扎着想要回返,
而無名的野花已在頭上開滿。
靜靜的,在那被遺忘的山坡上,
還下着密雨,還吹着細風,
沒有人知道歷史曾在此走過,
留下了英靈化入樹幹而滋生。
3年後,穆旦發表了這首著名的《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
家中的“赤色分子”
學校撰稿的臺柱子
每當翻閱穆旦的詩集,總會驚歎於他感情的豐富、語言的流暢。在藝術創作中,感情可能會變得陳腐,然而技巧卻常新。這些技巧就在穆旦的指尖上。但是如果說奧登和艾略特的技巧運用起來還有明顯的技巧性的話,穆旦卻是把這種技巧濃縮到他的感情裏去,甚至可以說變成感情了。“你給我們豐富,和豐富的痛苦”,不知道讀者看了這個句子有何感想。
1924年3月16日,天津《婦女日報·兒童花園》(鄧穎超、劉清揚、李峙山等主辦)刊登了一篇小學生作文《不是這樣的講》:一個叫“珍妹”的小女孩,與母親在大街上看見一輛汽車時表現出自己天真的想法。對坐車人和汽車進行了一番評論,通過評論,隱含着對能坐汽車的有錢人家的譏諷。這是穆旦最早見諸報刊的文字,當時他讀小學二年級,年僅6歲。
查良鈴(穆旦的妹妹)曾回憶:“1929年9月,穆旦考入天津南開學校學習。開始詩文創作,顯露文學才華,其剛毅性格和愛國熱情也充分顯示出來。每逢過年(春節)大家庭中要祭祖先,擺供桌,子孫們要磕頭。輪到他,他就不磕。抵制日貨時,他就不允許母親買海帶、海蜇皮(當時都是日本進口的),要是買來,他不但一口不吃,後來還把它倒掉。家中伯父們就議論良錚是‘赤色分子’,都怕他。可是在兄弟姐妹、侄子們當中,他的威信很高。他待人真誠、耐心,不怕麻煩,最喜歡教人讀書。”
據當時《南開高中生》主編周珏良(與查良錚同屆不同班)回憶:“當時他是寫稿人的兩大臺柱之一,主要寫詩,也寫些散文……每到集稿時,篇幅不夠,我總是找他救急,而他總是熱心幫助,如期拿出稿子來。”
南遷學英語
徒步“吃”掉一本書
穆旦不但爲我們留下了不朽的詩集,更給後人留下不朽的國外名著譯本,至今爲人熟知。抗日戰爭時期,穆旦等從北方來的流亡學生,在昆明完成了大學學業。但那時他已經有過不尋常的經歷,其一是他是從長沙步行1000多公里來到昆明的,其二是他曾參加遠征軍去緬甸,又從那裏撤退到印度。他的身體經受了一次大考驗,但終於活着回到昆明,去做他歷來愛做的事———寫詩。
1938年2月至4月,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由長沙遷往昆明,組成西南聯合大學。途中,穆旦寫下了《三千里步行》,詩人描寫了“一羣失去了一切,又把茫然的眼睛望着遠方”的一羣“魯賓遜”:“他們的血液在和原野的心胸交談”,“他們不能抵抗那曾在無數代祖先心中燃燒着的希望”。
儘管徒步搬遷十分艱苦,但穆旦更完成了一個壯舉。他的特有方式引起同學們的注意,每天從一本小英漢字典上撕下一頁或幾頁,一邊行軍,一邊背單詞及例句,背熟之後就把這部分丟掉。到達昆明時,那本字典已經所剩無幾。在那時起,穆旦結識了許多良師益友,並形成了中國現代文學史上一個重要的現代主義詩歌流派———“九葉派”。
在一個不是機會的機會裏,來新夏教授認識了穆旦。“我較早地讀過穆旦的詩,但我不知道穆旦就是查良錚;我認識查良錚是20世紀50年代前期他由美國回到南開大學任教時,但也不知道查良錚就是穆旦。因爲他的夫人周與良和我是輔仁大學同年級的同學,所以我們很熟悉。‘文革’時期,我們又同爲‘棚友’,共同承擔刷洗游泳池的勞動。休息時蹲在牆腳旁聊家常,我才把查良錚和穆旦合二爲一,並更瞭解他的家世、事業和性格。”
《羅賓漢傳奇》
他留給世人的遺憾
人們給予穆旦的稱號中,除了詩人,還有一個,就是翻譯家。1954年以後,穆旦逐漸暫停了寫詩創作,開始將目光轉移到翻譯國外名著上來,當年普希金的作品,大部分是經穆旦翻譯而來。
南開大學原圖書館館長馮承柏教授告訴記者:“1962年,我在南開大學歷史系工作。當時美國史研究需要翻譯人員,我從圖書館把穆旦請到歷史系幫忙。在短短的2個月中,穆旦給我們講述了很多知識。穆旦對我們年輕人特別好,我們有問題請教,他總是耐心解答,從不擺長者的架子。可惜,由於條件的限制,我們沒能請他給我們多講一些詩歌創作。”
1947年至1953年,穆旦留學美國。彷彿是有了預感,也彷彿是上天爲了給他將來的坎坷命運提供一些慰藉,穆旦在芝加哥讀書的時候並沒有把太多的時間花在專業上,而是孜孜不倦地學習俄語。當他回國並受到打擊的時候,俄語以及他早就駕輕就熟的英語成了他惟一的寄託。他翻譯了普希金的數百首抒情詩和丘特切夫詩選、拜倫詩選、雪萊詩選、濟慈詩選、英國現代詩選等,晚年還完成了拜倫的鉅著《唐璜》———一部被王佐良譽爲不遜於原文的完美長詩。
穆旦在晚年翻譯的一本兒童文學《羅賓漢傳奇》有點偶然性,也帶有苦澀味。《羅賓漢傳奇》有兩點引人注意。一是英國婦孺皆知的綠林好漢羅賓漢的老故事,用少年兒童喜聞樂見的方式敘說;二是這個譯本是著名詩人、翻譯家穆旦所譯的第25本譯著,也是最後一本譯著。穆旦是專爲幫助其長女(當時初中剛畢業)學習英語而翻譯此書的。
1974年,他仍在接受“管制勞動”,其愛女小瑗(查瑗)被分配到天津第13塑料廠當工人,他輔導她業餘學習英語,只希望女兒日後或許能“做個翻譯”。最初以《林肯傳》做教材,後來又隨手翻譯這本羅賓漢故事作爲輔導材料。他只初譯了全書26章中的15章,後因忙於其他事情而未能譯完。1977年2月,穆旦因突患心肌梗塞,搶救無效離世。
“慕旦”就是“穆旦”
1934年5月,散文詩《夢》發表於《南開高中生》(1934年春季第4、5合期)。作品署名“穆旦”,是迄今發現的最早署名“穆旦”的作品。而1937年1月,一篇署名爲“慕旦”的敘事長詩《玫瑰的故事》發表於《清華週刊》第45卷第12期。詩前有作者題記:“英國19世紀散文家L.P.Smith有一篇小品《The Rose》,文筆簡潔可愛,內容也非常雋永,使人百讀不厭。故事不少美麗處,背景也一如原篇,以收異域及遠代的憧憬之趣。至於本詩能夠把握住幾許原文的美,我是不敢斷言的。因爲,這詩對於我本來便是一個大膽的嘗試。想起1936年的最後幾天裏,苦苦地改了又改,算是不三不四地把它完成,現在看到,我雖然並不滿意,但卻也多少是有些喜歡的。”
讀者可能也會猜到,關於該詩“慕旦”筆名,與幾年前的“穆旦”同屬一人。
王佐良先生(著名詩人,翻譯家,北京外國語大學教授,與查是清華外文系同班同學)證實:“慕旦兩詩(含前一首《更夫》)是查良錚所作無疑。後者所據L.P.Smith所作《The Rose》一文,正是我們在1935年至1936年間在清華讀的大一英文教科書中的文章。而我看那種敘事詩的寫法正同他後來譯《唐璜》的筆法差不多。”作爲20世紀40年代中國現代派詩的“探險者”、五六十年代英、俄浪漫派詩翻譯的集大成者,二者集於查良錚一身,其緣由,從署名“慕旦”的校園詩中已見端倪。“穆旦”、“慕旦”,只是音同字不同。
那麼,良錚先生爲何筆名用穆旦(慕旦)呢。原因也很簡單。“查”字上邊爲“木”,下面爲“旦”,穆旦(木旦爲查)。就如金庸先生的筆名,“金庸”爲“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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