哏是什麼意思?爲此,我特意去拜訪以天津地域文化爲研究課題的老作家林希。林先生說,哏簡單解釋是“好笑”,往深了說它體現了天津人的一種化解意識,不和自己過不去,是把人生的嚴肅課題遊戲化了。
這話怎麼理解?天津地處九河下梢,碼頭遺風,生存競爭激烈。想在天津養家活命,不是樁容易的事。要想化解生活的壓力,只能自己找樂兒。走路跌倒了,又是跌倒在泥濘裏,天津人不往彆扭上想,“老頭兒鑽被窩”,哈哈一笑,哪兒跌倒的,哪兒爬起來,趕路是正事。世代相傳,天津人磨合了一種活法,高高興興,樂樂呵呵,不說不笑不熱鬧,說說笑笑度時光.
每個城市都能列舉幾個自己的大腕,天津最大的腕不是某個歌星、演員、藝術家,而是一個相聲演員—馬三立,這在全國絕無僅有。天津人喜愛相聲,天津是培養相聲名家的搖籃。建國前,天津的著名相聲演員有李德錫、張壽臣、馬三立、侯寶林等。建國後,活躍在天津舞臺上的相聲演員還有郭榮起、常寶霆、蘇文茂、劉文享、高英培、馬志明、李伯祥、魏文亮等。相聲傳統曲目有300多段。
來天津不能不聽相聲,在天津三天,我聽了三場相聲,每場三個小時。第一場是在燕樂茶社,茶社位於和平區一條破舊的街道里,茶社門口被零散的自行車擁擠着,幾張貼着紅紙的演出告示牌散擺在門外,衆友相聲團今天下午在茶社有場演出。6塊錢買張票,大媽給我一個裝着茶葉的瓷杯和一暖瓶熱水,讓我找個地方坐。小劇場條件很簡陋,舞臺只比觀衆席高几個臺階,距離也捱得很近,十幾個黑色的大方桌已經坐了七八成客人,釅茶味、橘子皮味和煙味在空中瀰漫着,嗑瓜子聲、喝茶倒水聲和聊天聲不絕於耳,朋友說,這裏就是以前馬三立說相聲的地方。
我觀察了一下前後左右的客人,並不全是來消磨時間的老人,老中青幼各色人等,有幾對還是夫妻或情侶的模樣,聽到好笑處便歪在一起呵呵樂。旁邊一桌是四五個年輕男女,笑得最開心的是個說天津話的姑娘,每次都是她笑得最快最響,毫不掩飾,笑完的總結語是“真哏”,把我的情緒也帶動起來。偶爾有老觀衆自得其樂在臺下接臺詞抖包袱,臺上的演員便趁機附和一下,臺上臺下打成一片,親近得很。我是第一次在現場聽相聲,還是在這種最簡陋最本色的茶社裏,在最樸素最底層的老百姓和相聲演員中間,哈哈大笑之餘突然覺得,相聲就該這麼聽,該叫好的時候叫好,該鼓掌的時候鼓掌,該喝茶的時候隨便喝茶,進進出出喧喧鬧鬧,不拘形式。中間去廁所,誤推了一扇門,裏面竟然在說書,和聽相聲的觀衆相比,這裏的場面更小,老人更多,都圍着一個帶煙囪的煤球爐,燈影快語中,彷彿又回到多年前一家人圍坐着聽收音機的年代。
第二、第三天晚上,我換到條件好些的名流茶館和中華曲苑接着聽相聲,10塊錢的門票依然讓端着茶杯坐在人堆裏的我感覺很過癮。老相聲演員陳鳴智和鄭福山表演傳統相聲《八扇屏》。陳鳴智誇說自己博聞強記不僅能走馬觀碑,還能乘火車觀碑。說火車還得是特快,天津到北京早上9點有一班遊2,火車嘩嘩嘩嘩開過去,經過一個石碑,他愣是在火車上把碑文記下來了。鄭福山滿臉疑惑問碑上寫的啥?陳鳴智呵呵一笑,抖了抖長衫的袖子,拿紙扇在空中上下兩點,同時朗聲道:“廊-坊”。觀衆一片鬨笑,也讓我回味了好幾天.
天津相聲的幽默和感染力還體現在它的語言特色上。相聲是語言的藝術,天津相聲界能人輩出與天津的地域文化,特別是天津方言的滋潤分不開。天津人愛說“嘛”,“這是什麼”在天津人嘴裏成了“介寺罵”,和“倍兒哏兒”一樣,是天津話裏最典型的代表。天津人說話愛吃字,四個字的詞吃成三個字,三個字的詞吃成兩個字,說起來簡短,嘎蹦脆,比如天津人說“百貨公司”是“百公司”,“勸業場”是“勸場”。天津方言裏沒有捲舌音,說縮不分,知至不分,識四不分,車冊不分,外人聽起來有種天生的幽默效果。舉個段子說明(爲了效果,這裏用更接近原語音的別字寫成)。
儀個汽冊暫銷會,一位農村來的老大爺掏促兩千塊錢遞到賣冊的淆姐面前,淆姐問他:
“膩嘍甘嘛?”
“甘嘛?埋汽冊。”
-“埋嘛汽冊?”
“奏介個,奏行。”
錢夠嘛?膩嘍?”
“贈好。”
“膩嘍至都介冊多兒錢嗎?”
“至都,桑塔納—涼千。”(桑塔納2000)
“那膩嘍甭買介個了,介冊太貴,膩嘍看內冊了嗎?內冊便宜,膩嘍買內個得了。”“內個多兒錢?”“奔馳—六百。”(奔馳600)
這是一段聽來的笑話,對沒去過天津或者不熟悉天津方言的人來說,理解起來可能有困難。這個笑話也體現了天津式的“打岔”幽默,原本簡單的話他不明說,繞個圈子逗你玩。在食品街吃鍋巴菜的時候,我親眼目睹了一位天津大哥的打岔。
我在前臺等我的早點鍋巴菜,那大哥走過來問服務員:“你這老豆腐多少錢一碗?”
服務員:“一塊”。
大哥:“一塊錢一碗?”
服務員:“是”。
大哥:“那你剛纔怎麼給我一塊錢盛半碗?我還以爲你這老豆腐漲價了呢!”
服務員不說話,我在一旁偷着樂。我真佩服這大哥,老豆腐都吃完了,嫌給得少,有意見還不直說。
天津人會自己找樂,也會找茬挑事,就說打架,路人相見,一個氣不順:“看嘛?”“你說看嘛就看嘛。”“幹嘛?”“你說幹嘛就幹嘛!”下面的話都不用說了,四句話就能開打。幾十秒的起因,幾十秒就能結束戰鬥,天津人打架不用講理,就說一個“服不服”,服了就行,這也是典型的天津人。聽天津人說話對我是一種快樂,茶館劇場裏的相聲好笑,天津人日常話語裏的幽默更逗樂。一天,我和攝影師蘇偉在五大道的粵唯鮮吃飯。正吃着,領班過來:“請問有開車來的嗎?”蘇偉開一輛夏利車,忙說:“有”。領班說:“是富康嗎?”蘇偉一聽和自己無關,張嘴就來:“我開的拖拉機。”一句話把大家說得噴飯。
還有一天很晚,我打車回利順德酒店。出租車經過天津口腔醫院,“急診部”的霓虹燈招牌殘了一塊,“部”的左半拉不亮,只剩下一個耳朵旁,出租車司機念道:“急-診-耳朵,口腔醫院改看耳朵了。”看我揹着照相機,他特意停車讓我把它拍下來,還要我把這素材貢獻出來免費換相聲聽。在天津,生活中不期而遇的種種幽默總讓我忍俊不禁,始終給我一個樂呵呵的好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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