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籠外看鳥,鳥在籠內看人,山水之間,彼此都是一道風景。
一個城市給後人們留下的能夠探尋的東西還有許許多多,這就是爲什麼去年在拆老城廂的時候能吸引這麼多人的視線與腳步,他們所關注與尋找的,也許其實就是自己的記憶———自己對於自己,自己對於城市,自己對於周圍人羣的最初的,正在一點點被消磨的記憶。
前幾天去一個朋友家裏串門兒,他媳婦指着他七歲的小兒子說:“前幾天帶着這孩子去北京玩兒,在東單附近的一個衚衕口,有一個老頭在牆根底下曬太陽,旁邊牆上掛着個鳥籠子,我們從那兒過的時候剛好裏面的鳥兒叫了幾聲,我們這兒子馬上衝着那大爺來了幾句說,大爺您這‘紅吇’口兒還不錯,還有‘一滴水’呢。那大爺聽完以後都驚了,愣愣地看着我們說,寶貝兒你纔多大就好這個,而且還這麼明白。我就連忙給大爺解釋,說孩子他爹就好這個,養了一屋子的鳥,他從小跟着他爹一塊兒玩,可不都明白唄。”
我這朋友今年還不到四十歲,玩兒鳥至少得有三十多年了,打十來歲時開始,手裏就沒離開過鳥籠子。我認識他以後就搬過三次家,每次都對外聲稱是爲了老婆孩子,其實身邊這幫手兒們都明白:他就是爲了換個好點的環境能多養點鳥。
鶯啼顯露韻味禪機
籠外往來無白丁
我第一次知道“玩鳥”這裏面也有很深的“道兒”是緣於一件事:有一年我有個親戚給小孩買了對牡丹鸚鵡,後來看孩子整天逗鳥也不好好學習了,就決定把鳥送人。我一聽說連忙打保票:我一哥兒們就好伺候鳥,送給他這鳥兒絕對受不了委屈,沒想到等我提着大鐵籠子進了他們家,他卻死活不要,還特嚴肅,特真誠地告訴我:“兄弟你誤會了,我不玩這種鳥。”爲了證明他不是在搪塞我,就開始給我講鳥經。原來,真正玩兒鳥的人一般都養“鳴禽”,是不養這種鳴聲嘈雜,羽毛鮮亮的“觀賞鳥”的。而玩鳴禽的,一般又有明確的分山嶺,有玩“大鳥”的,有玩“小鳥”的,大鳥指的是體型偏大的鳴禽,主要是指畫眉鳥。玩小鳥的主要指體型較小的鳴禽,有“紅吇”,“黑吇”,“黃雀兒”,“紅脖兒”,“藍脖兒”,還有一路是玩“百靈鳥”的,這種鳥名字好聽,但是長得特別難看,而且鳥籠子還得偏大,籠子底下還得鋪沙子,中間還要有一個小高臺。百靈鳥是那種在地上跑的鳥,跟鵪鶉差不多,是上不了樹的,所以誰要是寫文章說,“百靈鳥在樹枝上放聲歌唱”。那只有一種可能,就是樹枝上掛着個鳥籠子。
養畫眉鳥的爲什麼老年人居多呢,因爲這種鳥得遛,就跟遛狗似的,您要是在街上看見個大爺手裏提着鳥兒籠子還老搖晃着,那裏面多半是個畫眉鳥。養百靈鳥主要是爲了讓這種鳥兒模仿別的鳥兒的叫聲,一種聲音算是“一口兒”,好的鳥能有十幾“口兒”。以前沒有錄音帶,只能養一大堆別的鳥兒讓它慢慢學。天津鳥兒市中的玩家們有名言曰:畫眉不離手,百靈不離口。就是此意。
我那個朋友講他自己專門玩兒“小鳥”,因爲小鳥兒“叫聲不大,聲音層次卻十分清楚,有韻味,有禪意,有文人氣質”。———聽他講的能說養鳥的人粗俗嗎?
養蛐蛐兒養出話劇
俯首見顧老遺風
還有一路玩鳥兒的人有表現欲,他們喜歡在大庭廣衆之下馴鳥,所謂“飛食打蛋”,就是把鳥訓練得能夠空中接食、接物,每年到了秋冬季節,鳥兒市上的這類免費表演多的是,您想看多長時間看多長時間。
鳥兒市上還有一種人專門玩兒鷹,有大個的黃鷹,號稱能抓兔子,還有小個的隼類,馴好了能抓麻雀。看着那些得意洋洋的玩鷹人,真感覺他們生錯了年代,生錯了地方—————如今這大馬路上堵車堵得連個人都過不去,也不知道他們上哪兒抓那些兔子和麻雀去。
雖然是“鳥兒市”,可一般玩蛐蛐的和玩蟈蟈的人也都愛聚集在這裏。所謂“人以羣分,物以類聚”,這兒的人和物彷彿都是一個體系的,都透着對現實生活的超脫和些許悠閒。
養蛐蛐的玩家們每年都得去山東寧津一帶抓蛐蛐和買蛐蛐,據說那裏的蛐蛐個頭大,性格兇悍,比別的地方的蟲子都橫,所以能招人喜歡。天津人玩蛐蛐全國都有名,林希寫的《蛐蛐四爺》都被拍成了話劇,說的就是早些年咱天津的事兒。現在,玩兒蛐蛐的這幫爺們技術應該比以前更精進了,“落後就要挨咬”嘛,這恐怕對於任何行業都是真理。鬥蛐蛐的人心裏可能跟那些“砸紅一”和沉迷於網絡故事遊戲的人差不多,就是既滿足了自己的爭鬥心理又能在生活中保持對周圍人的善意與溫和,看來也是有益於心理健康的。
現在要說養蟈蟈可是跟以前不一樣了,以前都是夏天在自家陽臺上弄個小蟈蟈籠子沒事喂點西瓜皮什麼的,現在可都是冬天弄個葫蘆揣懷裏養,喂的東西也都是“細糧”了。蟈蟈葫蘆可是有不少講究的,什麼臉色,什麼接口,那可絕對是“失之毫釐,差以千里的”。其實非但這些蟈蟈葫蘆,但凡這些玩家伺候這些心寵的器具,都各有各的講究,而且,這些講究的方式與規矩都是從老一輩那口傳心授下來的,並一直在坊間流行,不會有半點更改。比如,同樣是鳥籠子,被冠以各種名稱的籠子有各種不同的型號與尺寸,絕對是精確到毫米,您要是在鳥兒市裏買着一個“黃雀籠子”,您配鳥食罐,鳥架,籠鉤子和籠罩子的時候,可以在任何一個攤上配,保證不差毫釐,就跟訂做的一樣。
傳統規矩自古流傳
京津一脈內傳承
傳統的力量與規矩是不容更改的,這句話在這個領域尤其擲地有聲。更有意思的是,北方的玩家們和南方的玩家們對器具和玩兒法都不太一樣。
天津和北京的規矩差不多,這裏面可能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同屬北方,相同的氣候決定了鳥兒和蟲兒相同的生長習性,二是天津在近代史中有許許多多的貴族和名士在此居住,他們帶來了京城裏的流行玩兒法,並使之在民間廣爲流傳。
玩意玩的是心氣兒
怎不憶年少春衫
無論是玩鳥的,玩蛐蛐的,玩蟈蟈的還是玩鷹的,玩鴿子的,他們之所以鍾情於此,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搞不清是爲了什麼“中的魔”。您要說這些玩意登不了大雅之堂吧,可是這裏面的規矩乃至各種器具又是充滿了文化、充滿了藝術品的味道,您要說這些人都是社會閒散人員吧,您看看那些玩兒鳥的玩蛐蛐的人裏面又不乏身家了得的私企老闆和德高望重的大學老師,所以,對這種特殊愛好的解釋只能是一種天生的吸引和對傳統生活方式的一種根深蒂固的吸引,尤其現在是工業化快節奏的時代,人們在享受現代化生活樂趣的同時又不能把那些近在眼前的農業化的生活樂趣統統拋棄,所以也就有了這些玩家,也就有了這些好玩的小東西,也有了逍遙自在的“心氣兒”。
另外,一個城市給後人們留下的能夠探尋的東西還有許許多多,這就是爲什麼去年在拆老城廂的時候能吸引這麼多人的視線與腳步,他們所關注與尋找的,也許其實就是自己的記憶———自己對於自己,自己對於城市,自己對於周圍人羣的最初的,正在一點點被消磨的記憶。
所以,當你看到那些老人們閉着眼睛聽着自己的鳥兒叫,或是聽着自己懷中的蟈蟈叫的時候,你可以想像,他們的腦海中,一定會浮現出自己的童年,和童年裏的鄉野,在那一刻,他們一定聽不見窗外街市的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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