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發黃的照片,天津舊漁村的景象跳到眼前。幾張漁網支在村前的空地上,幾名漁人一邊收拾着漁網,一邊回頭看着拍照者的鏡頭,眼神中充滿了好奇。
陸惠元老人指着照片上的一行小字說:“我祖父(天津著名畫家陸辛農)經過4個月,參與完成了天津歷史上、也是當時的直隸省歷史上的第一次實業調查,他當時承擔10個項目中天津市區以及直隸全省沿海水產資源調查。這是他在寧河漁村調查時,給當地人拍的照片,後來祖父告訴我,那是當地人第一次面對照相機。”
商品陳列所 調查求新貌
1913年的春天,天津到處洋溢着求新求變的氣息。剛剛改建的直隸省商品陳列所所長嚴智怡,又在盤算新的計劃。始建於光緒末年的天津勸工陳列所更名爲直隸省商品陳列所,名字新了,內容卻沒有任何改變。
嚴智怡對於勸工陳列所的展品有許多不滿意的地方。“嚴智怡曾經檢查過當時所內的一些展品,不是破舊不堪就是已經腐爛變質(食品類),還有一部分雖然有些功用,但全部是各地的實習工廠製造的,而且是專門爲了展覽所製造,根本不能大規模生產。這些情況令他大爲惱火。”陸惠元說。宣統以後的陳列所沒有及時更新展品,許多還是多年前的“存貨”,不但天津的實業人士不滿,就連各地來參觀的外地人也感到不滿。所以嚴智怡上任後,得到當時的實業司司長史履新的支持,決定撤換陳舊的展覽商品,代之爲全省最新、最全的商品。
但是,怎樣纔是最新的商品?什麼是與時代同步的物產?哪些是大宗產品?哪些是地方特色?嚴智怡認爲,商品陳列所既然是爲改進本國固有實業服務,必然也應瞭解調查本國實業發展狀況,蒐集全省各地的物品到天津展覽,這樣才能讓全省乃至全國瞭解天津以及直隸全省的狀況。於是,天津歷史上、同時也是直隸省(包含津、京以及河北省全部)歷史上,第一次全方位的實業調查(也可以說是第一次的經濟普查)在1913年的春天醞釀開來。
十六調查員 查訪百餘縣
陸惠元告訴記者,祖父陸辛農當時只是一個小有名氣的畫家,與嚴智怡素昧平生,正是因爲嚴智怡準備開展的實業調查,才踏入商品陳列所的大門。“嚴智怡與史履新商定開展第一次實業調查後,將全省的157個縣分爲10個區域,從第一區到第十區由專人負責前往調查。但這157個縣有多大面積呢?據當時計算,大概是300萬平方里(約75萬平方公里)的面積,而調查員最後確定爲16個人,計劃用4個月完成這次調查。”16個人,每區多者不過3個人,少者只有1個人。沒有飛機,沒有火車,沒有汽車,這樣的調查應該怎樣進行?
“調查員只能靠少量的汽車和農村的馬車代步,而在一些山區,只能靠自己的雙腳了。儘管如此,事後的成績讓嚴智怡非常高興,16位調查員總共收集來4026種物品,比以前的展品翻了好幾倍。我祖父將他負責調查的魚類標本成筒(裝標本的專用工具)運回,一些大的魚類沒法運,就畫成圖在陳列所展覽。”
調查要齊全 報表一大堆
參與實業調查的人員齊集後,首先是將個人的調查分區分配,然後各自準備出發。作爲第一次的全面調查,當然要做出成績,否則怎麼能堵住背後的議論。
陸惠元先生回憶說:“雖然祖父也把調查當做一次旅行,但調查的工作卻絕沒有流於形式,甚至多年以後祖父對我講起這段調查的經過時談得頭頭是道,連哪個地方的水產特色都沒忘。”“祖父出發前,陳列所發給所有的調查員全套的單據和統計表,其中包括‘原有物品表’、‘近年出口物品表’、‘調查蒐集辦法表’和‘調查收集表’。在調查收集物品時,在一個地方遇到合適的物品,必須先對照‘原有物品表’查看,如果本所已經存在,就不必費心收集了。每人都要在‘蒐集辦法表’上將當地收集該類物品的辦法簡明地做一記述,供迴天津後研究。”
規模浩大的實業調查在1913年4月拉開了帷幕。當每個調查員出發時,身上的行囊已經被裝得滿滿的。如果不知道的話,誰都以爲這些人是剛剛從天津採購之後回家的商人。在他們的行囊中,除去少數的個人用品外,許多表格紙本佔據了行囊的絕大空間:工產表(用於記錄當地工業產品)、礦產表(用於記錄當地礦產品)、調查事項摘要表(記錄調查交涉的簡單過程)、特別注意事項表(記錄當地特有的奇聞)、度量衡比較表(各地的度量衡比照,通過此次調查發現,直隸省只有天津以20兩爲1斤,其他皆爲16兩爲1斤)、貨幣銀錢比較表、交通表、郵政表、境內市鎮趕集時間地點表、民食及燃料表、境內不產最普通之物品表(指食品、水果、日用品、工具等)、特別嗜好表、關於衣食之特別風俗表以及地方機關表等。可謂是準備齊全,調查周到。
防止亂花錢 賬本記花銷
由嚴智怡發起的這次直隸省實業第一次調查,得到了省政府的大力支持,直隸都督馮國璋撥出專款支持這項直隸省、恐怕也是全國第一次的實業調查。振興實業喊了多年,政府投資辦廠也有了一定的投入,惟獨在調查研究上,從來沒有過這麼多的投入。馮國璋的舉動,不但令全省士紳震驚,也令嚴智怡大爲感動。
“清末民初這段時間,政府對於有着博物館、展覽館性質的商品陳列所很少投資。在嚴智怡的爭取下,得到那麼多的調查資金,確實讓其他部門的人感到眼紅。”陸惠元接着說,“爲了防止亂花錢,陳列所給各個調查員多個賬本,要求記錄在旅途中的花銷。我祖父從天津出發,先後經過大沽、塘沽、北塘、滄縣(今滄州),北戴河、臨榆、豐潤、撫寧等地。每到一處,當天必定先把花費記錄在冊,然後才能休息。在長達90天的旅行中,每天的旅費(吃飯住宿交通費)是4塊錢,爲陳列所收集展品而花了購買商品費用150元,全部行程只用了510元。雖說每天旅費只有4塊錢,但這4塊錢中,吃什麼飯、花了多少錢、住店花了多少錢、交通費從哪裏到哪裏多少錢,還必須在規定的賬單中一一記清。爲陳列所購買展覽商品,當地出產數量、銷售主要方向、出產時節必須寫清,當地價格和購買價格和重量數量,也要標明。”
經歷了4個月的勞苦奔波,16位調查員滿載而歸,從各地帶回來的,除了各式商品外,還帶回了厚厚的報告書。4000多種展覽商品,就在16位調查員的蒐集中,慢慢彙集在商品陳列所。在讚歎聲中,直隸省商品陳列所也以嶄新的面貌向天津人講述外界的變化。
機緣湊巧 參加調查
提起自己祖父參加的那次調查,陸惠元還透露了一個小祕密:“我祖父只是個畫家,但由於和陳列所的副所長華石斧(華世奎的侄子)相識,所以被引見與嚴智怡相識。1913年4月的一天晚上,華石斧突然派人到我家(西門裏鹽店衚衕)找我祖父。當時祖父剛剛洗過腳正準備休息,見到來人緊急的樣子,連襪子都沒顧得上穿就跟着來人趕到華家。到華家時,屋裏已經有了好幾個人,其中有後來參加的調查員葉吉甫、黃潔塵、俞品三等人。華石斧當時問我祖父願不願意參加這次調查,並告訴我祖父讓他負責惟一的一項生物類調查———沿海水產調查。我祖父一聽,非常高興,第一因爲祖父愛好生物研究,第二也是在城裏呆得久了,正好趁此機會到外面採風並散心,所以立即就答應下來。後來才知道,當時水產學校的孫子文校長也想讓他的學生負責水產的調查,但嚴智怡不放心,就想到了我祖父。”
陸辛農調查沿海水產———
寧河漁業
蚶子擠跑大鱠魚
“由於我祖父負責沿海水產這一專項,秦石(秦皇島至樂亭)漁場、黑神(樂亭至豐潤)漁場、天寧(北塘至大沽)漁場以及岐黃(岐口至山東黃河口)漁場,這些當年直隸省的四大漁場他都一一進行了調查。”
“清晨搶網出河干,網罷回舟夕照殘。幾度悽悽風又雨,四圍煙水一身寒。”這就是當年天津漁人的真實生活寫照,描繪出天津九河下梢的漁業景象。天津人守着寬廣的大海與海河,各季河海兩鮮再沒有比天津更肥美的地方了。
“到達北塘(指寧河一帶)時,我祖父已經錯過了黃花魚的出產季節,但那時正是一些小雜魚的捕撈高峯。傍晚,祖父站在北塘河東碼頭上,看500多條船回港的景象心馳神往,碼頭上人來人往,搬運被捕獲的魚蝦。那時的北塘正是蚶子的出產高峯,當時的漁民並不用冰把蚶子保鮮,而是用河底的淤泥將蚶子蓋住保持鮮活,然後銷售各地。後來祖父在調查報告中記載:自從蚶子成爲北塘的主要海產品以後,鱠魚的數量逐漸減少。這正是由於當地人把淤泥用來包裹蚶子,導致鱠魚無法在這裏找到淤泥產卵。也由於這一帶蚶子過多,使鱠魚的食物小白蝦減少,因此也使得鱠魚不再光臨北塘。當時,每年從北塘運往全國各地的蚶子達到數百萬斤,這還不包括當地食用的數量。”
在寧河當地,陸辛農還注意到了一個有趣的現象。“當時的寧河還盛產螃蟹葉子,就是如銅錢大小的小螃蟹。當地人把它裝船運到寶坻縣,每船都在1萬公斤左右。寶坻縣有農曆4月28日藥王廟的風俗,螃蟹葉子就在廟會上販賣,寶坻的婦女還有將一個小螃蟹插在髮簪上的習俗,但不知是爲何故。”
陸辛農眼中的天津水產之豐盛,簡直令現代人垂涎欲滴。記者幾年前採訪塘沽老漁民時,曾聽說過“一網兩船”的說法。而參加第一次實業調查的陸辛農先生,已經親眼目睹過這樣的場景:兩條漁船結伴出海,到達捕撈地後,兩條船各拽網的一端,放入海中,當退潮時,兩船彼此靠近,同時海中的漁網也形成了包圍圈。兩條船靠攏後,雙方一同起網,漁民口中同時喊着“順時應天,一網兩船”的號子,如果趕到好時候,一網的捕撈量足能裝滿兩船,即使運氣較差,一網撈個四五千斤魚蝦也不成問題。
調查了天津以及全省的普通水產,陸辛農還發現天津一帶有一種奇特的魚類———飛沙魚。“我祖父曾說過,飛沙魚當地又叫蹦高魚。這種魚胸鰭發達,好像人的腳一樣。飛沙魚不但可以蹦出水面,並且可以在河灘上跳來跳去,好像兩棲動物。特別在落潮時,成羣的飛沙魚可以攀着岸邊的樹幹爬到樹上,很難被抓住。這種魚還有一個特別的地方,就是眼睛突出眼眶之外,並且長在頭頂上,能夠上下轉動自如。我祖父告訴過我,即使抓住飛沙魚也不能吃,因爲它的體內有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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