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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憲鐸 |
他所受的所有初等教育加起來只有兩年,但最終他卻取得了國外的博士學位,並先後擔任過美國及香港兩所大學的副校長;他已年近七旬,卻重返學堂,成爲北京大學一名心理學博士生,而導師整整小他30歲;像他的祖先孔子終身獻身教育一樣,孔家的這位第72代後人,在躬行教育的大半生中,彷彿真正感悟到了“子曰”的真諦———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2500年前,孔夫子的這段人生感悟,彷彿正暗合了孔憲鐸的一生。這位孔家的第72代後人,眼下正步入“從心所欲”的境界。一個月前,年近七旬的他,重返學堂,成爲北京大學的一名心理學博士生。
去年10月,北京大學人事制度的改革風波震盪海內外。此時,剛從香港科技大學副校長位置上退休的孔憲鐸,被請到北京大學介紹辦學經驗。期間,他遇到了現任導師、北大心理學系教授王登峯。孔先生心血來潮,問:“能不能爲我在哲學系安排一次講演?我在思考‘基因與人性’方面的問題,想聽聽哲學家們的意見。”
當天下午,孔憲鐸就登上了講臺:“爲什麼子女愛父母,沒有父母愛子女愛得深、愛得主動?爲什麼三個和尚會沒有水吃?這些現象是否能用基因學的知識加以解釋?”
一個半小時的講演後,聽者熱烈鼓掌。王登峯興奮地走上講臺,一個勁地說:“講得好講得好。你就來讀我的博士生吧!就研究基因與人性。”
這次偶然的講演成爲孔憲鐸報考北京大學博士的初試。半年後,他再次來到北京大學參加面試。7月,他收到錄取通知書,9月,正式拜在比自己年輕30歲的王登峯門下。
在常人看來,這多少有些不可思議,但在孔憲鐸看來,這絲毫沒有“逾越規矩”。他經常說,年輕時做爲了生存不得不做的事,中年時做有責任必須做的事,到了老年要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更何況,孔家的祖訓在先:“三人行,必有我師焉。”祖訓還告誡:要“不恥下問。”
孔憲鐸表示,讀罷心理學博士,他將繼續攻讀歷史學博士。
顯然,孔憲鐸並不缺文憑,更不缺頭頂上耀眼的光環。早在30年前,他就在加拿大取得了植物學博士學位,並在美國洛杉磯大學讀完了博士後。不僅如此,他還先後擔任美國馬里蘭大學和香港科技大學的副校長。
身材不高,滿頭銀髮,面色紅潤。今天,當這位曾經的大學校長,穿着顏色鮮豔的襯衫,和周圍的人嘻嘻哈哈開着玩笑時,不太熟悉他的人時而會露出遲疑的神情。這時,孔校長就會一本正經反問:“難道我應該把自己打扮得老氣橫秋嗎?”
也許,這一切都是出於對54年前那個老氣橫秋的少年的青春補償。那時15歲的孔憲鐸只是一個偷渡客,孤身一人在香港紗廠做小工。不要說“基因”學,他連數學都沒怎麼學過。因爲戰亂和逃亡,他所受的所有初等教育加在一起,只有兩年多。
有一天他病了。診所裏的人都用粵語、英語交談,他一句也聽不懂。這時,一個漂亮的女護士出現了。她不僅會說英語和上海話,還懂醫學術語,主動幫孔憲鐸做翻譯。孔憲鐸第一次感到了“癩蛤蟆與天鵝的區別”。
“你無法想像那種差別給我的刺激。”事隔多年孔憲鐸仍記憶猶新。從診所出來,他就去補習班報了名。他要成爲“天鵝”。爲此,“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鐸’(回)也不改其樂”。
從“十有五而志於學”,苦讀4年,孔憲鐸參加了臺灣高校在香港的招生考試,並最終邁進臺中農學院(今臺灣中興大學)的門檻。但起初他絲毫找不到“天鵝”的感覺。
試題中有“H2O”,他苦思瞑想,也琢磨不出是什麼意思,因他壓根沒學過化學。大一時化學課照開,他借了本初中化學課本惡補,但要等到同學們都睡覺了,一個人躲進廁所的小間裏,關上門偷偷看。
一次,孔憲鐸問一個同學:“study是什麼意思?”那個同學沒有立即回答,而是驚詫地望着他:“這個詞你都不知道?”他沒敢再問下去。
終歸不是“朽木”。憑着“每晚只睡三四個小時”的刻苦,孔憲鐸的成績很快從最後幾名升爲全班第二,並一直保持到畢業。一年後,他拿着朋友們資助的學費,去加拿大攻讀碩士。幾年後,又拿到了博士學位。
“我到現在還不太懂微積分。”事業有成後,孔憲鐸毫不掩飾,“我沒學過。但我能記住公式,所以可以使用。”
1970年,孔憲鐸在加拿大獲得博士學位後,轉而到美國洛杉磯大學攻讀博士後,在植物生化和生理學領域取得了不小的成就。1974年,他被美國馬里蘭大學正式聘用。
第一學期結束後,有個學生找到他,試圖將成績B改成A。孔憲鐸翻到他的試卷,仔細看過後,說:“不能改。你的答案就是錯的。”那個學生狡辯道:“不是我的答案錯,是你說的英語我根本聽不懂。”
“我的英語真有那麼糟糕嗎?”從此,很少閱讀非學術刊物的孔憲鐸,開始大量閱讀《讀者文摘》和《花花公子》等通俗刊物,每個深夜都守在電視前看脫口秀節目,收集大量入時的笑話。
以後每次上課前,孔憲鐸會先講個笑話。學生們笑得拍桌跺腳,氣喘不已。看着學生們興奮的樣子,他鄭重提醒他們:無論是講課還是講笑話,我用的都是同一種英文。
執教3年後,孔憲鐸升爲副教授,又過了5年,他成爲正教授,並相繼在《科學》、《自然》等雜誌上發表了論文。他的女兒曾抱怨,因爲過於專注學術,這位學園藝出身的父親,“把家裏的花兒都養枯了”。
家裏的花養枯了,但學術上的花卻生機粲然。孔憲鐸自豪地宣稱:“在當時的植物生物學領域,我是最出色的10個人中的一位。我的學術論文,今天仍在被不斷引用。”
正當孔憲鐸逐步建立起自己的學術聲望時,他當年逃離的國度也開始走向世界。
一箇中國學生寫信給孔憲鐸,說自己想出國留學,但沒有錢。孔憲鐸沒有多想,掏出自己的錢,替他付了10所美國大學的入學申請費。雖然他們至今仍沒見過面。
有位中國女學生經人介紹,輾轉寫信給孔憲鐸,講述自己赴美留學的願望。她希望孔教授能借些錢給她。那筆錢不是個小數目,孔憲鐸猶豫了。
“那些天我都沒睡好覺,也不敢去辦公室,怕看到她的信。”將近20年後,孔憲鐸不承認自己在這件事上的行爲只是出於“同情”。“其實是種責任感,是種罪惡感。數目雖然很大,但我也不是力不能及。如果我的力量允許,卻不幫助她,那我……我就會有種罪惡感。”
從那時起,孔憲鐸找到了自己“有責任而必須做的事”———發展中國的教育事業。
1978年,背井離鄉近30年後,孔憲鐸以美國大學教授的身份頻繁回國。他吃驚地注意到:有1000多萬人口的家鄉山東臨沂市,只有一所師範專科學校。“怎麼能連一所大學都沒有呢?”孔憲鐸爲此四處奔走。
經過多年學術訓練,使他對數字有超常的敏感和記憶:“北京有1200萬人口,卻有大學67所,而臨沂一所也沒有;2002年,全國高校的毛入學率已經達到15%,北京、上海達到了48%以上,而臨沂還不到1.7%;再看看周邊的地區和國家:臺灣的毛入學率是49%,韓國是52%,而美國是81%。”
孔憲鐸最能打動家鄉官員的一個觀點是:“臨沂的孩子都跑到外面去上學,誰還能回來?沒有受過高等教育的人,如何能發展?”他向當地政府打包票:只要你們建起大學來,我幫你們找好老師。
這呼籲一喊就是十多年。喊得許多政府官員都開始“討厭”他。這位本來令臨沂人驕傲的大教授,一度成了“坐冷板凳的人”。
直到去年秋天,臨沂大學才終於奠基。孔憲鐸特地從香港趕來參加奠基儀式。他雖興奮但也不無遺憾:這是在臨沂師專的基礎上擴建的,仍然不是一所“新”大學。“我們不應爲建大學而建大學,而是爲了增加學習的名額,增加入學的機會。”
孔憲鐸的好友、曾任臨沂市副市長的綦敦祥直言相告:“不是大家不知道這個道理,但是錢呢?那可是一所大學呀!”
但孔憲鐸認爲這個邏輯不通:“2002年,全國在教育上的投資已佔GDP的3.41%,而山東佔多少呢?”他堅持認爲“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觀念的問題。現在不應該是‘科教興國’,而應是‘國興科教’。”
在家鄉許多官員看來,孔憲鐸的許多想法“不合時宜”,但當他的面,他們稱之爲“超前”。
3年前,孔憲鐸從擔任了10年的香港科大副校長位置上退休後,接受了山東建工學院名譽校長一職。在這裏,他管了許多一般校長不會管的事。
學校的大門有兩扇,卻常常只開一邊。這位名譽校長提出:爲什麼不都打開呢?校方答:門衛人手不夠,怕不安全。“這不是理由。”他說,“不能爲了自己管理的方便,而讓進出的人麻煩。”兩扇門都打開了,至今也沒發生什麼“不安全”的事。
學校裏經常有人亂扔廢物。孔校長找到校方,要求增加100個垃圾筒,並且要擺在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學生反映打開水的時間太短,他立即向學校建議,早上和中午各增加半小時;甚至在世界盃比賽期間,他也要求學校一定要進行轉播。
“我們辦學校不是爲了管學生,而應該是爲學生服務。”這是孔憲鐸擔任近20年大學管理者的經驗,“一切‘以人爲本’,不能‘以管理者爲本’。”
他任名譽校長期間,不僅以管瑣事聞名,也常常因一些他認爲很簡單的事沒有得到快速處理而惱火。
“我是個急性子。”孔憲鐸解釋道,轉而又說,“在西方餐廳叫服務員時,他們答:我就來;而在中國,回答是:請等一下。這就是區別。”
相比上述所爲,孔憲鐸最“不合時宜”的想法,應該算是“鄉村廁所改革”。這個想法從1986年萌生。最初,他只是想推動“鄉村廁所手紙運動”,但隨着生活水平的提高,衛生紙漸漸在農村普及了,他便把目光轉向了廁所改造。
一次,孔憲鐸去一所鎮中學參觀,這是當地最好的一所中學。“教學樓很漂亮,但一進校門我就知道廁所在哪兒。”他徑直進去看,覺得“不堪入目”。“培養人格要從尊嚴開始,尊嚴從最基本的隱私保護開始。”孔憲鐸說,“就算從衛生角度考慮,也應該把廁所弄得乾淨點兒,至少要有水衝。”
當地人說,人吃的水都緊張,哪裏有水沖廁所?更何況,室外廁所,冬季衝廁會結冰。
“因爲兩個月可能結冰,而讓其餘10個月都臭烘烘的?”孔憲鐸不理解。
他覺得,現在很多中國人“遠慮”太多,因而失去了解決“近憂”的勇氣。
“總會有辦法的。”他回到香港,向朋友們募捐了約10萬港幣,準備選一所學校,建一個示範廁所:要有檔板,有門,有沖水設備。
“一間廁所能改變什麼?”有人不解地問。
孔憲鐸想都沒想回答道:“可以改變人的觀念。可以建立人的尊嚴。這就是教育。”
莊子曰:道在屎溺。
孔憲鐸表示,自己的一生結束後,他希望墓碑上不寫博士、教授或校長之類的頭銜,只寫:“中國鄉村廁所運動的推動者”。(江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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