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總不會被忘記,在清華園的鼎天藝術館內,東亞毛紡廠的一段歷史正在以特殊的方式被提及———老照片被鑲嵌在地板上,提醒人們想起這裏曾是東亞毛紡廠的舊址。
當年的紡織廠車間內景
把生意從山東做到天津
在天津近代史的民族工業中,提起“抵羊”毛線,大家都會津津樂道。“抵羊”當年由東亞毛呢紡織有限公司出品,創始人是實業家宋棐卿先生。
宋棐卿興辦毛紡織業也可以說源於家庭。他的祖父早年在山東益都開辦一家名爲“德昌號”的收購兼批發布織花邊的店鋪,當時稱爲髮網莊,在相對殷實的家庭條件下,他才得以於一九一六年春天考進齊魯大學。可只讀了半年,這個十八歲小夥子卻又大大地感到不滿足了。乘暑假歸家之機,向父親正面提出了轉學到北京的燕京大學的請求,在燕京大學就讀兩年後,他又去了美國留學。並於1921年留學回國,隨即開始參與到父親的生意中。
當時,由於大大小小的髮網莊幾年來已遍佈山東,他家的生意也走向清淡,所以,宋傳典接受兒子宋棐卿的主意,於1925年前後,將德昌髮網莊改組爲德昌洋行,專做進出口生意:出口花生、髮網、核桃、地毯、草帽辮等;進口五金、電料、自行車、布匹、呢絨等。做了一陣子,生意蠻好,可是這絕不是宋棐卿的目標,他是決心要發展實業的。特別是留美中的認真考察,使他更具體更深刻地感覺到,美國之所以強盛,就是因爲工業先進,而且美國的財團巨頭無不是實業大家。因此,他一有機會就謀求在實業上的進取。他以爲既然中國是羊毛的大宗出口國,爲什麼要用英國的毛線,何不自紡?
在這種動力的推動下,他終於進軍津門,並在意租界五馬路(今河北區自由道)租到了一座附帶數座倉庫的辦公樓,佔地十五畝左右,月租白銀一千二百兩,租期十年。宋棐卿將那幾座倉庫略加修葺,就變成了廠房。
在網羅了許多技術人才以後,宋棐卿又拉進了些山東老鄉入股,很快集起十四股,總計二十三萬元,並組成了以宋棐卿、趙子貞、宋宇涵、徐燕珊(宋棐卿拉進的股東,他在“聯青社”的社友、北洋政府總統徐世昌的親侄)四人爲董事的董事會,由宋棐卿任總經理,趙子貞、宋宇涵爲副理,並再度重申,趙子貞仍舊擔任德昌貿易公司的副理。有了足夠的資金,也有了較強的班底,毛紡公司武裝完備。
抵羊———抵出民族誌氣
現代經營意識強烈的宋棐卿,絕不掉以輕心,而是鄭重地召開公司骨幹會議,認真地進行商榷。在廠名的選定上,他首先否定了老字號“德昌”,並指出“德昌”老矣,且一直是代理商的土形象,再沿用於毛紡公司,勢必易生仍爲代理商的誤會,老氣橫秋之外,叫起來也不響亮。他在形式上拋棄了這個老字號,也在實質上摒棄了老字號的老一套經營方式,取名“東亞”———詞新、義新,位於東亞,要崛起於東亞,振奮國人,面向世界。於是,企業的全稱就定爲“東亞毛呢紡織股份有限公司。”
那麼,產品的牌號呢?第一批毛線曾以廠名爲牌,稱爲“東亞”,可宋棐卿總覺得不盡人意,這是中國人自己用那些自產原本上用於出口的羊毛紡出的自己的“國線”,牌號應響亮地道出中國人的志氣與雄心。於是,他於生產不到幾個月,便又召集骨幹會議,認真探討。在宋棐卿揚中國人威,長中國人志,與外貨抗爭的主導思想下,趙子貞又根據當時外貨的情況,提出了“抵洋”。顧名思義,自是抵制洋貨的內涵。實是既響亮又有氣魄,宋棐卿當即拍案叫好。他夢寐以求的就是實業救國,圖的就是要與英日的紡織巨頭們一較短長。因此,他的腦筋劇轉:英商博得運廠的產品牌號是“學士”、“蜜蜂”。日商加滕洋行經銷的產品牌號是“麻雀”。“蜜蜂”、“麻雀”,“麻雀”、“蜜蜂”,好,宋棐卿眼前一亮———變洋爲羊,羊,特別是雄健、勇猛的抵羊,不足可以驅逐這兩隻小動物嗎?“抵羊”又與“抵洋”同音,聽起來具有那麼響亮的抵制洋貨的感受。兩羊相抵,雙角崢嶸,四目圓睜,毫不退讓,這不也是企業的豪壯形象與拼搏精神麼!“抵羊”,“抵羊”!東亞抵羊就是要爭雄於世界!因此,宋棐卿在認定商標標準樣時也格外苛求,否了不知多少精心的設計方案。最後,他命人帶起相機,專門拍了多種兩羊相抵的實景照片,這對抵羊也是專門選購、再精心訓練的標準羊。可見其重視的程度與用心的良苦。終於,在衆多的照片中選出滿意的一張,於是這極富形象力的商標便啓用了。
與“仁立”公司達成默契
當東亞毛呢紡織股份有限公司一切準備就緒,正欲試車投產的關鍵時刻,出現了一個意外變化:天津商界的佼佼者,仁立公司的總經理朱繼聖也看準了毛紡,在其公司之下,大張旗鼓地籌建起毛紡廠來。“仁立”的經濟實力之雄厚,手段之強勁,朱繼聖名望之隆盛,都遠非東亞與宋棐卿可比,“仁立”要建的毛紡是完整的從粗紡毛紗、粗毛織品,到精紡、染整、呢絨系列化大型生產模式,與東亞幾乎是同日問世,卻絕對不可同日而語。這正如一盤己方尚未出車,而敵方已重炮當頭,雙車掐肋一般,在強大對手的攻擊下,宋棐卿深知不能硬拼,於是他憑藉着“聯青社”社友的關係,懇請朱繼聖一敘。朱繼聖也是位非常之人,明達睿智,心胸寬廣,識見不凡。欣然與宋棐卿相見。席間,宋棐卿對朱繼聖推心置腹,在酒酣意暢間,兩人的會晤增進了情誼,至此方真正結成了摯友。朱繼聖更進一步爽快而主動地向宋棐卿介紹了羊毛市場的總體趨勢與詳細現狀,以及有關毛紡織品經營生產方面的經驗。並主動限縮了仁立的生產門類;集中以爲傳統的出口地毯提供紡織毛條,與生產銷售制服呢及斜紋呢爲主,讓開東亞的毛線一路。
有宋棐卿的現代式經營手段,有趙子貞一類的公關與管理人才,有張漢文那樣的幾個技術專家,有朱繼聖那樣胸懷坦蕩的實業家的讓路與支持,東亞很快就名聲鵲起,“抵羊”一出,在天津的市場上嶄露頭角,東亞毛呢紡織股份有限公司,是一九三二年四月十五日正式宣告成立的,一年多一點的時間,不但產量翻了五番,而且生意日隆,特別是那“國人資本,國人制造”的口號更爲深得人心。日寇侵佔東三省後,抵制日貨聲浪日高,連一切外貨都打入了不受歡迎之列,“抵羊”如異軍突起,迅速地奔出津門,直達內地、沿海,增長之勢仍在看好。
讓大家都成爲股東
宋棐卿曾向員工們強調說:“在東亞做工,我就要讓工友們得到這樣兩個好處:一個是要讓大家成爲股東;一個就是大家學到真本領,就是某個人離開了東亞,也能利用在東亞學到的本事在社會上自立。在公司做工,大家會記得公司的好處。我不要求大家感謝我宋棐卿,但要求大家愛公司。愛公司不僅是熱愛你們的今天,也是熱愛你們自己的未來。”
爲了實現發展實業的夢想,他心急只嫌路行慢,傾全部家底,拼力拉股創下了根基,廠名“東亞”,產品“抵羊”,已足證了他發展實業的睿智與雄心。從興辦起他就絲毫不留任何退路,不畏艱難險阻奮勇向前。
“東亞”開工定在舊曆的二月,早春的北方,寒意料峭,爲了確保開工,爲了趕在春季羊毛下剪的前頭摸清情況,爭取主動,他這個新上任的總經理,這位留洋有成的高級知識分子,毅然親自出馬,請了個羊毛商做嚮導,頂風迎塵,跋山涉水,奔走、操勞,遠涉張家口、大同、包頭,累極了,就臨時找了個毛驢車代步,坎坷顛簸,餐風咽塵,卻不休息,奔走於養羊戶間,認真考察。到了夜裏,就隨便覓店下榻,往往是住在那種走家串戶的小羊毛捐客才住的粗陋的店裏,第二天又早早爬起,繼續全神貫注地趕他的考察路,往往在風沙與冷熱變換裏步行幾十裏,完全似一個久慣勞苦的經紀人,有時因被環境弄得蓬頭垢面,更似一個鄉農中的小販。他考察時分外用心,從剪毛、收購、揀樣、過案、估定淨毛率直到打包、監秤、裝運的全過程,他無不全神貫注,也掌握得很快,半個多月間,他就熟悉了一切。甚至很快就能憑肉眼識別出摻假的羊毛。有記錄尚存的人回憶當時情景的一段話:“他那一陣,幾乎看不出是一個總經理。他是非常講究儀表的,但那時卻是衣衫不整,滿身羊羶。他那時經常發脾氣,眼神發直,樣子嚇人。有一回,還暈倒在地,被人擡走也不知道,睡了不到三個鐘頭,剛醒,就又找人談話。”
“不怕股東小,就怕股東少。”這是宋棐卿着力增進“東亞”經濟實力的名言。企業嚴寒很快地成了過去,“東亞”的春天欣欣而來。
“抵羊”在洋貨傾注的高壓下衝刺有力,走向全國,暢通無阻,在許多民族實業產品出路難中,獨樹一幟,奇蹟般地突飛猛進。這固然有着許多經營上的關係,而格外地注重產品宣傳這個現代化手段亦有它特殊的作用,有些手段已與今天的甚爲接近,這也就充分顯示了宋棐卿的經營意識是超前的,是在他所處的時代中,現代化經營意識最濃烈者之一。
宋棐卿(1898—1956),山東益都人。中學時就讀於益都的教會中學;畢業後考取了齊魯大學;後就讀於美國西大學商學院,1921年回國,協助其父經營批發商號。1931年倡建“東亞毛紡織股份有限公司”,刻意以實業救國,強化現代經營手段,1950年去香港,1956年客死阿根廷。
朱繼聖(1894———1972)字道賢,浙江鄞縣人。畢業於北京清華學堂(今清華大學),隨後就讀於美國威斯康辛大學攻讀經濟學和貨幣銀行學,後入紐約花旗銀行實習。先後在天津建立仁立毛紡廠、天津結核病防治院和仁立蛋廠。1956年公私合營後任天津毛麻絲公司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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